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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8 08: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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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列表健身重傷后一個單身女性的自救與思考面對一場突然令自己無法自理的事故，中年未育的單身高校女教師裴諭新在就醫(yī)、康復、維權、逐漸恢復工作的漫長過程中，得以重新審視了一番自己的身體、周遭的世界，以及自我的人生選擇。
裴諭新坐在自家影視墻前的椅子上，穿一條紅色連衣裙，腰桿筆直。影視墻上掛著父親的畫以及她從各地搜集來的畫作，“單身就是這點好，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布置房子?！?/p>
前一晚，她剛從香港旅行回來，客廳玄關處還放著她沒來得及收的手提包。胸椎受傷后，她不再能提重物，行李箱自然用不了，出門好幾天的行程，她只能帶兩只不大的手提包裝衣物用品。
“也不能長時間地站立或坐著?！痹捳f到這，她起身去冰箱拿水，回來小心翼翼地蹲下。“（旅途中）累了再回到旅館太耽誤時間，所以我找了一間店，按一下會好很多。”
2023年2月末，裴諭新去健身房上瑜伽團課，在教練的指導下拉伸時意外摔倒，被廣東省工傷康復醫(yī)院診斷為“胸8椎體壓縮性爆裂性骨折”，在醫(yī)院住了三個多月。
“好像一塊大石頭把胸口震碎了，一直痛?！边@種經歷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她身體一向很好，突然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連排泄都要重新適應，“床底塞了一只便盆，我根本不會用，老是把床尿濕?！?/p>
尿濕的床褥需要護工幫忙換，護工忙不過來時，她只能躺在浸濕的床上等著，病床前人來人往，各有各忙，不時有人往這邊掃一眼，仿佛這里躺著的不是一個人，“好像一塊被人用過即棄的抹布”。
受傷前，裴諭新是藍翼健身會所的VIP會員，在那里運動了六七年，又剛剛買了兩年的私教課。可當她躺在病床，問起上課時的監(jiān)控錄像，健身房的負責人余曉曉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幫她請了位一對多的護工，只字不提錄像和賠償。
裴諭新再問，余曉曉就有些惱火，“新姐你想太多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養(yǎng)病。”說罷人就走了，之后再也沒露面。裴諭新發(fā)消息給余曉曉，對方不再回復，此前健身房幾個相關負責人因為裴諭新受傷而創(chuàng)建的“新姐治療群”，群成員也只剩下她和余曉曉，以及與她私交最好的女教練。
她單身，人在廣州的父母對發(fā)生的一切尚不知情，起初派出所民警要求她讓家屬代為報案，得知她的情況后才作罷。于是她寫了份委托書，拜托朋友去派出所報案。
又因為這件事屬于“消費者糾紛”，派出所一開始不愿意出警，后來朋友再次去健身房前臺索要錄像，引發(fā)沖突，才受理了。
社區(qū)民警趕到健身房進行盤問，但“所有員工口徑一致，堅稱沒有監(jiān)控，民警也無可奈何”。躺在病床的前十天，她一直拿著手機溝通處理各種事務，“是巨大的憤怒支撐著我。”可她始終沒能拿到監(jiān)控錄像。
同事林嵐記得3月初去探病時，裴諭新翻身還不方便，“說話胸口會痛，基本上只有手可以自由活動?！蹦嵌螘r間，她還經歷了兩次轉院，最后決定保守治療。
“洗臉、刷牙，許多日常的小事都成了挑戰(zhàn)?！弊o工幫她清洗身體時，常常會講起照護時一些患者的抗拒，她倒坦然，只是一邊覺得方便，一邊又不免哀傷，“做什么都要依靠別人的幫助，完全沒有自主性了?！?/p>
每當這種時候，她會想到老年，“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只能完全依靠別人，而且別人知道你是每況愈下的。那樣多可怕，你的命運在別人手里。”
2016年，裴諭新46歲。為了迎接中年危機，她走進健身房，在教練的建議下報了私教課，就這么堅持了六七年。
“跟著教練的好處是對方給你提供很多情緒價值。每次教練幫我測體脂，夸我有進步時，都挺有勁的。說起來就是想要一個陪伴?！彼_實從運動中收獲頗多。這些年來她的睡眠明顯好轉，不再駝背，體重也恒定地保持在一個數字，因而也常常鼓勵朋友們去運動?！敖∩矸拷o人一種幻覺，與年輕人們站在一起，好像自己也年輕了?！痹俅吻啻旱母杏X讓她上癮。
請私教對一名大學老師來說不是一筆小的開銷，可單身未育的她還有另一重考慮，“父母年齡大了，自己年齡也大了，我希望把身體鍛煉好，老了不依靠別人?！彼X海里常排演著一幅畫面，“一個人可以把父母從床上抱起來。”
2023年5月底出院后，裴諭新再沒去過健身房，就連經過也要繞道而行。她開始反感別人叫她“新姐”，因為之前健身房的人就愛這么叫她。
背部時不時冒出的電流感提醒著她康復之路的漫長。醫(yī)生叮囑，“瑜伽和舉重就算了，現在（胸椎）的穩(wěn)定性只有從前的70%?！彼阗I了小號啞鈴，開始游泳，隔天去。以前她可以硬拉50公斤，躺在病床三個月后，她陡然發(fā)現自己矮了一公分，為此痛苦了許久，“我健身好不容易沒那么駝了，（身高）長到163（厘米），現在又縮回去了。”
她以為痛苦和失落都是一時的，可獨自在家看最喜歡的《動物世界》時，鏡頭調轉至獵人在北極設置陷阱，等著獵物自投羅網，她立刻關了電視?！拔荫R上想到自己是獵物，他們在那設置了一個陷阱，我就掉進去了?！睆氖滦睦砉ぷ鞯呐笥颜f她這是心理創(chuàng)傷，“如果一個人心理上過不去這件事，影響比身體的傷害還大。”她繼而想起住院時那些失眠的夜晚，“無數次后悔自己那晚去上瑜伽課，又想到未來怎么辦”，幾乎快抑郁。
李思琪第一次見裴諭新哭是在醫(yī)院?！袄蠋熎鋵嵅凰闶呛苋鮿莸娜耍磉叺娜穗H關系網絡這么豐富，依然會被這樣的無賴事情傷害。如果是一個找不到任何途徑為自己發(fā)聲的弱勢群體，他們該怎么辦？”這是李思琪記憶里裴諭新第一次顯得脆弱。
但裴諭新是個積極求助的人。躺在病床的最初幾天，她不眠不休地用手機寫下《我差一點摔死在藍翼健身會所》，發(fā)在個人公眾號上，引起學術同仁和媒體朋友們的轉發(fā)，以及問候。李思琪每次去醫(yī)院探病時，裴諭新的床頭都擺滿了花束。就連她本人也后知后覺，“原來這些平日里一起玩樂的人在危難的時候真的能幫你?！?/p>
過去每年只見一次的研究生同學聽說裴諭新受傷后，每周都帶著自己煲的湯來看她，兩人開心地坐在病床上聊天。出院后，她立即約了對方一起吃飯，“現在會想在喜歡的人身上多花一些時間?！?/p>
受傷后她逐漸意識到人的脆弱，“越是單身，越是需要自由，就越需要依靠他人的力量，這兩件事看起來好矛盾，實際上是相輔相成的?！彼龥Q心更好地對待身邊人。
還有一些別的變化——“住院的時候，我發(fā)現人需要的東西真的好少，一張床、手機、一個桌子就夠了?！背鲈汉笏_始斷舍離、打掃騰挪，通過閑魚賣掉了幾箱衣服，其余送給朋友和學生。
消費觀也隨之變化， 過往不舍得去的餐廳、住的酒店，她打算去試試看。十多年前寫論文做田野調查時，她對一位受訪者的故事印象深刻，“一位在汶川地震中失去兩個孩子的媽媽，花了198塊錢買了一套繡花睡衣?！蹦鞘?008年，裴諭新自己也不舍得買198元的睡衣?！笆裁礀|西都是可以失去的，眼下我要好好享受我的生命。”她好像終于理解那位母親。
起初是瞞，說自己在外地出差不能去看他們了，后來母親聽鄰居說起，打電話問她，“公眾號那篇文章寫的是你嗎？”她只好避重就輕地承認。本來，她與父母住的小區(qū)相鄰，每周至少見一次。母親在電話那端聽她遲遲沒有回家的打算，終于起了疑心。
轉院到廣東省工傷康復中心一個多月后，裴諭新在醫(yī)院見到了父母。彼時她剛剛能站立走動，穿著醫(yī)院制作的胸椎支架，“總想表現得輕松，帶著他們一層層地逛醫(yī)院，又去吃了飯。其實都是強撐著?！?/p>
以前父母就像生活伴侶，她做什么都喜歡詢問他們的意見，“好像必須有個人商量一下?！备赣H總是一言不發(fā)，而母親呢，常常意見特別多，“我性非常強，表達意見非常直接，我很多時候處于下風。但我現在不告訴她了，（受傷之后）自己好像更強大了。”
她享受這種權力關系的調轉。從小到大，母親照顧著一家人的日常起居，也控制著每一個人。從她穿什么，到與誰交友，再到升學和工作，大事小事無所遺漏。母親總擔心女兒會吃虧，幾年前她去健身房，母親不無憂慮地提醒她“不要放太多錢在健身房”，她推說是為了以后更好地照顧他們，母親這才釋然。
大概十多年前，裴諭新離婚后父母從江蘇搬來廣州與她同住。離婚算是一條分界線——她從別人的妻子回到女兒的身份，母親覺得自己好像又可以指手畫腳了?！昂芏嗤瑢W朋友的事情我都沒印象了，我媽都還記得?！迸嶂I新有時候覺得母親在過她的生活。
“離婚到現在十多年，我不斷想著要脫離我父母，但同時我也在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們享受更好的生活。”她帶著父母去海邊度假，老夫老妻爭吵一路，鬧到要離婚，她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帶他們來了?！?/p>
海島上有稻田和牛，與母親幼時在農村的成長環(huán)境如出一轍。裴諭新開車帶母親在島上閑逛時，母親感慨，“像做夢一樣，好像回到童年了?！彼髞碛謫为殠赣H去了幾趟海邊，母親的表達欲總是旺盛，一路都在講話。幾年前她與父母分開住后，母親自知管不到她了，講話的內容終于回歸自身。母親講自己的飲食、睡眠，擔憂自己的眼睛、腸胃和腎臟，她只在一旁靜靜地聽。
抽離女兒的視角，作為研究者旁觀母親，她覺得母親的人生是時代的悲劇。母親生于1940年的江蘇縣城，年輕時有躁郁癥，數次想過，“我媽在婚姻里面受了非常多委屈，就像她那個年代的女性一樣。她是個要強的人，不知道原因，但就是覺得不公平。其實她有一種天然的自覺，不甘于這樣的命運。”裴諭新從學畢業(yè)后本來有機會留在南京，后來在母親的鼓勵下來到了廣州。
這幾年，母親的許多想法也在裴諭新的影響下發(fā)生變化。母親原本不喜歡打扮半島官網，總覺得是不務正業(yè)，她給母親買了許多漂亮衣服和首飾，母親穿戴出去常被鄰居老太太夸獎；母親不喜歡八卦，與鄰居閑聊，大家議論起某個子女離異的同齡人晚景凄涼，母親不愛聽，她教母親，“單身的子女才更有時間照顧父母?！蹦赣H聽罷釋然了不少；父親平日總愛踩在電視機上去掛自己剛畫完的畫，母親勸過多次都不肯聽。母親向她抱怨，她反倒勸她放棄。
后來父親真的摔倒了，母親冷眼看著不肯去扶——她傾盡一生試圖改造伴侶，但對方始終“像一堵墻”。
母親說自己一生中只有兩段時光最舒心，一段是童年，另一段則是現在。年過八旬，母親才覺得自己開啟了真正的人生?！耙郧盀楹⒆雍屠瞎?，現在要為自己而活?！迸嶂I新聽著高興，只是有些懷疑。
2022年冬天，母親感染新冠病毒，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裴諭新在車里哭了一晚。后來母親順利挺過，病愈后裴諭新告訴她這一切，母親眼角濕潤，“我不能死，不然你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p>
實際上她經歷過非常多被審視的目光。鐘點工來家里打掃，見她一個人住，問她有沒有老公和小孩，她答，“離婚了，沒有小孩?！辩婞c工脫口而出“太可憐了”。后來為了避免摩擦，再遇到這類盤問的時候，她開始編故事：有時孩子在北方，有時孩子在國外。有次忘記自己先前編的內容，謊沒圓回來，對方發(fā)現后再也不問。
她想這就是母親想逃離的原因，“那個環(huán)境，即使再成功，如果婚姻不幸或是沒有小孩，周圍人都覺得你是失敗者?！奔殧灯饋?，裴諭新已經很久沒回過老家了。她沒有對老同學的疑問生氣，只淡淡地說，“沒有子女照顧我，侄女會照顧我?！?/p>
同齡的鄰床病友也問過她諸如此類的問題，“沒有孩子（老了后）怎么辦？”她說沒有孩子有沒有孩子的辦法。對方反復提及此事，裴諭新不勝其煩，一度很想回懟對方，“你生病了也沒看到你的孩子來看你?！钡K究還是忍住了。
那個問題她也沒有答案，甚至連什么是老都不確定，“現在三十多歲的人就被說老，等到七八十歲的時候，90歲的人也覺得你年輕?！钡幸粋€明確的直覺，“你總不能一輩子都為老這件事做準備。”
這些如今看來云淡風輕的選擇，她不是沒有過掙扎。剛過40歲那年，她身體的生物時鐘滴答作響。年輕時她對人生的暢想并非如此，于是去做了試管嬰兒，可做完種種診斷，醫(yī)生介紹注意事項時，她退縮了。“那一刻我明顯地感受到，即使你在一段婚姻里，真正關心你的還是你自己。對方自覺做得已經夠多，可在我看來還遠遠不夠，兩人感情再好，對方也未必能體會到你的處境?！?/p>
離婚后頭幾年，她談過幾段戀愛，仍未打消生育念頭。她自省，比母親更勝一籌的，是自己破解了對愛情和幸福家庭的迷思?！白鲞^許多研究后，我知道那些是騙人的。愛情里有交錯的火花，可是一旦進入婚姻關系，女性大部分時候不僅要做家務、付出更多的情感勞動，還要仰望伴侶。我已經不愿意偽裝了?！?/p>
“特別是（新冠）疫情這幾年，我發(fā)現一個人生活好開心。房間布置全按自己的心意來，不用考慮任何人的感受?！迸嶂I新有一個朋友，處在一段外界看來美滿的婚姻中，兩人聊天，對方提到自己有輕微的焦慮癥，感慨自己受的苦家人沒辦法理解。她十分理解。
“好像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上段婚姻令裴諭新對婚姻不再有任何預期，正因如此，她更明白倘若自己有伴侶，受傷臥床時生活會如何受限，“對方也許不讓你吃冰淇淋，不讓你看手機?！蹦呐峦蝗皇軅?，一度無法自理，她也沒再懷念有人相伴的日子。“如果我有老公和孩子，就不會有這么多朋友幫我，我也不會有機會和這么多人構建這么好的關系?！痹谒磥恚瑔紊碚咄鶗嫿ㄆ鹆硪惶咨鐣С志W絡。
單身生活當然有它的暗面。6月，裴諭新出院后不久收到一位律師的信息，因為那篇《我差一點摔死在藍翼健身會所》，她于3月份被藍翼健身會所以“侵害名譽”為由起訴。
她認同，卻堅決不肯作罷。7月中旬，廣州互聯網法院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判決書中，法院認為，健身房作為經營者，本應保障學員在其經營場所內的人身安全，現發(fā)生案涉安全事故，損及裴老師作為消費者的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藍翼體育公司應對裴老師就案涉事件的評述負一定容忍義務。
“裴老師撰寫的多篇文章均真實還原了本次事件發(fā)生的經過、受傷后驚恐無助的心情、健身房對裴老師受傷后的處理消極態(tài)度及裴老師康復的心路歷程，文章并無故意捏造并散布虛構的事實，內容不具有行為違法性，也沒有惡意損傷名譽的主觀故意。因此，不構成名譽權侵權?！鄙鲜雎蓭熃忉?。
這個結果給了裴諭新不少信心，支撐著她繼續(xù)維權、索賠。整個8月，除了每天做康復訓練、準備索賠的官司，她還見了許多老友。幾天前，裴諭新與朋友重聚，聊天時對方提到心理黑洞這個說法，她一下子被擊中，“我這么關心女性的生存、婚姻、家庭和情感生活也是由于我成長的年代，婚姻和愛情被視作女性主要的價值來源。”
現在，她覺得認真生活、工作，必要的時候戰(zhàn)斗，就是在填補內心的黑洞，“被人認可、寵愛，與其通過愛情實現，為什么不通過自己來實現呢？”
